“兄弟”這個詞很有意思。80后的孩子大多沒有傳統(tǒng)意義上真正的兄弟姐妹,所以我們對“兄弟”的認知也與前世代孩子不同,更多是源自文本。當然文本也是學習的途徑之一,只不過“紙上得來終覺淺”,我們的踐行也更多像是模仿或者扮演。
最初了解到“兄弟”這回事的時候——容我想想啊——應(yīng)該是到了中學。小時候鄰居家也有養(yǎng)了兩個甚至更多孩子的,但和我們年紀差得多了,玩不到一起。伴隨著成長,我們漸漸有了興趣相投的好朋友,有一些遠較其他人更為親密,于是我們仿若拉起旗幟般,急切地將其冠上“兄弟”的名號——這個我們知之甚久卻從未擁有過的關(guān)系代詞。究竟是心靈長久孤單寂寞后的渴求,還是懵懂幼稚下的狂妄?我想即使現(xiàn)在也沒人分得清。至于兄弟的內(nèi)涵,港臺的警匪黑幫電影中提供了大量注釋,懂不懂的依葫蘆畫瓢就是。
再到后來,我們離開校園進入了職場,突然發(fā)覺,這個詞變得更加寬廣了——我們會毫不猶豫地將團隊的伙伴、戰(zhàn)壕的同事甚至往來的客戶、交易的對手互稱為“兄弟”,一方面張揚著我們在共患難的日子里所結(jié)下的深厚感情,另一方面也潛存著締結(jié)長久互利互持關(guān)系的承諾。
但如果問我們身為獨生子女的天然本性是否因為“兄弟”而有所改變,我所看到的回答是,沒有。骨子里我們依然是一個人,依舊是孤單無助、自我保護的一個人。相比父輩或前世代,80后的“自我”攀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位置:于他人的意見,我們更重視自己的想法,即便他是我們的“兄弟”;當陷入麻煩、糾纏,我們會毫不猶豫地先保護好自己,然后才是“兄弟”,或者,讓“兄弟”自己去顧好自己。我們所謂的“兄弟”情誼是何等虛弱!
“兄弟”到底是什么?往前追溯的話,這個詞應(yīng)該說源出于“家族”——我不是研究詞源的,所以也沒打算倒回甲骨文。古語云:長兄為父。這句話淺白地點出了“兄弟”與“家族”的關(guān)聯(lián)?!靶值堋北臼茄夑P(guān)系,而血緣紐帶的根本展開則是“家族”——我指的是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“家族”。所以“兄弟”不僅僅只是用來介紹彼此血統(tǒng)的,核心更在于家族之內(nèi)同世代人與人之間的倫理秩序,譬如長幼、嫡庶,這種關(guān)系與秩序意味著彼此的身份、地位、行事法則乃至命運。這就是“兄弟”,“家族”的平面復刻版。
千年來,我們國之下只有家,家之外便是國,我們在“家”之中有規(guī)矩,在“國”之上有秩序。但近代以降,家國之間已被現(xiàn)代化拉扯出一個被忽視卻遼闊的真空地帶,一片蠻荒之地,即便是快速發(fā)展到當下,這里依舊寸草不生。20世紀80年代,這片土地迎來了第一波移民。因為某種不可抗力,一批新生的人被放逐到了這里,他們茫然四顧發(fā)覺自己毫無憑借,彼此之間孤立無依,所以他們只能借用或者偷換概念,試圖重新搭建起共同體。但別人的終究是別人的。更何況越來越多的新人接踵而來,我們發(fā)覺,他們比我們更加“無賴”,卻也更加適應(yīng)這里。
這群可憐的拓荒者終將意識到,內(nèi)外交困之下是繼續(xù)圍著那捧無法重燃的余燼取暖,還是不得不放棄最初的營地回歸風雨曠野,勇敢開創(chuàng)新世界?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,但實際上也根本沒得選,因為車輪不會停,它從不管下面碾壓的是什么、有多少。
在三十多歲的時候我不得不悲哀地發(fā)現(xiàn),“兄弟”這個我們曾傾注了巨大熱情的詞語已漸行漸遠。當然,雖然我們已經(jīng)失去,未來的世代或許終會重新獲得這一權(quán)利,可那時的“兄弟”將不會再是從前的模樣,而是這片蠻荒之地上新生長的萌芽——它屬于這里,屬于新世界。我雖然期待它,卻仍然忍不住地緬懷過去。